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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到广告,我就从他那儿找来杂志看。边读边抄好些段落在日记上,很感动。还杂志时,我想和他谈谈,刚说到遇罗克1970年被枪毙时,才二十七岁,他突然叫我别再说下去,他的口气非常粗暴,好象这事与他有关似的。

这出乎我意料外的举动,叫我大惑不解。当我与他把话题扯到别的事上时,他才变得正常了,不过极其冷淡。

那天下午放学后,从他办公室出来,我在学校围墙边的石头上闷坐了许久。除了我,我想没有哪个女学生会去找他说功课以外的事?论相貌教书,他不比 其他的男老师好,有什么了不起?不就因为他知道我对他的感觉特殊,他就可以想怎么就怎么对待我。我气愤又伤心,一个胆小怕事的人!我不必看重他,更不必理 睬他。

晚自习的铃响了。是他的辅导课。

学生温习功课,有问题就 向 老师提出。有时,老师会针对某一普遍性问题,重新讲解。他 和其他 老师不一样,总坐在讲台上,看谁举手就到谁的桌前。他还喜欢坐在最后排,手里拿的不是讲义课本,而是报纸。他经常弄些摸拟试题,发下来,让学生做。

那晚答考题,时间比背书过得快,两个小时的时间即刻就完了。趁着人多,我溜出教室,走在小路上,他竟赶了上来。

“你走那么快干什么?”他问。

“怕鬼跟着。”

“在骂我?”

“哪敢?”

“你这小鬼。你在生我的气。”他握住卷报纸深深一声叹息,“不过跟你说话,我不感到累。”

他这么一叹息,我不理他的决心,马上烟消雾散,无气可出了。不过,我走得仍旧很快。

“你真怕什么似的?”他建议,从校大门口走。

“好吧。”我同意了,时间晚了,学生已走散,我不必故意绕开校门走。

那个晚上,我是第一次和他走得那么近。那近,是由于身旁没有其他人,月光照耀着倾斜的碎石子路,树叶在风中沙沙响。我们默默地走着,到应该分岔的路口,我侧过身,停了下来,想对他说再见。

可是他好象心绪很好,他对我说,他想等到下一段路再听到我说再见之类的话。他感觉出我害怕什么,我的脸在发烧般烫。我朝他看了一眼,他没注意,夜色把我的羞涩及莫名的惊慌遮住,我心安多了。

快到苗圃水塘,我站住,不往前走了。

“怎么,不愿意我送你?”他站在我右旁。他说这话时,我扶了一扶快掉下肩的书包带子,不料与他的手指碰在一起,头一抬,我和他的眼光碰上了。

我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他的身体和我的身体靠得是这么近。这时,我低下了头,听见自己很轻的声音在说:“我快到家了。你请回吧!”

他点点头,说,“你还有一段路,别走小路。不用害怕。什么都是注定好的,要逃要躲,效果不会太大。”

我背着书包,转身往坡下走,没有回头,直到肯定他再也看不见我时,才停下来想,他刚才跟我说什么来着?

如果我回过头去, 历史 老师一定仍然站在路上目送我下坡。只要我朝回走,走近他,我一定能看见他的脸上那只有我能看见的悲伤,他的性格不许他讲出来。假若我能体谅别人,假若他能直接向我说出来,或许我们能彼此心灵靠近。

而我正被自己内心的欲望折磨着,盼望他握住我的手,把我抱在怀中,亲吻我。

母亲从未在我的脸上亲吻,父亲也没有,家里姐姐哥哥也没有这种举动。如果我在梦中被人亲吻,我总会惊叫起来,我一定是太渴望这种身体语言的安抚 了。每次我被人欺辱,如果有人把我搂在怀里,哪怕轻轻拍拍我的背抚摸我的头,我就会忘却屈辱。但我的亲人从未这样对待过我。这里的居民,除了在床上,不会 有抚摸、亲吻、拥抱之类的事。没有皮肤的接触,他们好象无所谓,而我就不行。我只能暗暗回忆在梦中被人亲吻的滋味。就这一点,就证明我不正常。

历史 老师没有,几乎没有碰过我任何部位的皮肤,可能他也害怕?

4

涨水前退水后,又长又宽的岸滩,沙泥里混着鹅卵碎石,锈黄钢缆绷紧在地面。被波浪凿打得伤痕累累的大礁石,狰狞地立在江水中。在涨水时让水手胆寒的巨石,退水时变成一个形如乌龟的小岛。

每年夏天,远远近近的人,都到江边较平缓的石滩地段去洗澡。我们不说游泳而说洗澡。下河洗澡的人,翻动着或凸或扁的肚皮,与河水游耍着。精瘦的 小男孩们,打水仗,扔沙弹,一律光赤着身子。泊在驳船边的货船上的水手们,热得发慌,黑亮着一身皮肉,栽个迷头,泡进一江黄汤里。对我们这些从未见过私人 浴室厕所的人来讲,有一江水,不管何种颜色,怎样折腾都是福气。长江从上游高原奔流到四川盆地中央,在重庆这一段,水势已经不太急喘。但每年夏天江里仍旧 淹死不少人。很多是洗澡特胆大的,也有船翻扣毙在江里的,被谋害扔到江里的,当然也有对这个人世满腔怨恨一头栽下水的。死得再光彩,走得再冤枉,都一样, 长江绝不会被填满。

“快走喽,看水打棒!”满街满院吼声象锣鼓。几条街上的人,趿着拖鞋,捧着饭碗,顺坡跑向江边。

看死尸,是南岸人日复一日刻板生活少有的乐趣。在弹子石渡口下端的迥水沱边,有个锯木厂。那儿水缓,岩石高,锯屑总把那一段江水,扰成一种怪怪 的浓汤。尸体沾裹着木屑,颜色不明不白,肿胀得象一段树木,很难辩认出淹死的是什么人。他们的衣服裤子早就被水流冲走,或是别扭地裹在身体某一段,虽然几 乎赤裸,却不易看出男女。不过,只要奔来围观的人中有亲人或仇人,泡得发紫的脸,七窍里就会流出鲜红的血。

可惜,淹毙者“认亲认仇”的可能性不大。大部分尸体,从上游不知几十几百里外漂来,如果不在这肮脏的河湾靠岸,就会再漂上几百里几千里,到更远 的异乡。但是,如果他们漂到岸边的时间,在淹死七天之内,还会维持最后一个性别特征:女的仰着,男的俯着。我开始知晓男女之事后,想起这些不幸者,心禁不 住怦然一动:江水泡得那些男男女女肉烂骨销,不就是在拥抱他们,给他们最后的爱抚,性的爱抚?

在这幢尖顶楼二层的办公室里,我感觉到夜色紫里泛蓝,残留白昼的热气,附近水田里的蛙鸣把亮火虫吹出树丛,耀眼地飞舞。

当我一开口对 历史 老师说话,就感到高兴,他喝着茶,不时咪着眼睛瞅我。

三哥在江边洗澡的人堆里,又瘦又黑。母亲老是数落三哥:“你不要命,我还要你的命。”三哥的耳朵不进椒盐,哪听母亲的?他的命是轻轻拈来的,随随便便耍的,我从来没见他破一点皮。

三哥身后老有二三个淌着鼻涕的小破孩儿,不管三哥理不理睬,仍涎着脸,提着松跨的裤衩,赤脚跟着他们的英雄。

大姐的第一个女儿还只有二个月时,三哥看着婴儿粉红的脸蛋好耍,趁打瞌睡的大姐不防,偷偷把婴儿抱下河去。他撤开手,让婴儿在江水中自个儿扑 腾。大姐忽有所感地惊醒过来,跳下床,院内院外找得呼天抢地,看见三哥托着婴儿回来,湿淋淋的衣服还滴着水,头上沾着一根黄蔫蔫的稻草。“她不用教就会 游。”三哥说,不把大姐的怒吼当一回事。

母亲气得脸色煞白,但也没有动手打他,晚饭照旧给他多添了一碗。

“水打棒,早晚的事。”大姐恨着母亲,臭骂三哥。

三哥瞪了一眼大姐,耸耸鼻子,就窜出院门,溜个没影了,准是下河去洗回头澡。

“老三,你回来。”母亲着急地叫道。桌上还留着稀饭泡菜。“孤头鸟,没良心的家什。”

我的脚不听使,往堂屋外走。母亲一清二楚地对我说:“六六,你不许跟着去!”她急急收拾一个自己手缝的布包,里面装了换洗衣服和咸菜,赶回厂里 去。她一周回来一次,总忘不了把我打整一番:绝对不准下河洗澡,单独一个人更不行,到江边看在岸边耍也不行。水里会伸出手爪,抛出套子。水不认好人,更要 抓娃儿。

从我能听懂话能走路,母亲便不断地说水的可怕。我这个江边长大的舵工的女儿,竟然从未学过游泳。沿江住的男孩女孩,没有一个不是好水性。而我,也从来不是个听话的孩子,偏偏听进了母亲不准下水的话。

我害怕渡江,说不出来的怕。尤其是节假日,人多,象牲口挤着,舱顶有救生衣,翻船往往就一眨眼工夫,谁能抢到救生衣?有次我下坡准备过江,正看见渡船翻在江中心:一江都是黑乎乎的脑袋,象皮球浮在发怒的江水中,一冒一沉,吓得我在坡上坐了下来。

历史 老师没象平时那样,听我说下去,而是笑话我怕水,不敢游泳。他说,游泳很简单。女孩子学蛙泳好看,说着他站起来,走向我。绕着我走了半圈, 从背后抓着我的双臂,我的皮肤即刻火烧火燎。他的手大而温暖,非常有力。让我的手向前伸直,随着他的手一起划动。他的神态很坦然,以致他挨着我的后背时, 我都没觉察出他的心眼。

突然明白后,我脸一下红了,气恼地甩开他的手,退后一步。

他板着脸说,你不想学就算了。

房间里真静,我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过了好几秒钟,我什么也未等到。我感到自己又做了一次小傻瓜,就往门口走。

“不多呆一会?”

“不。”我说着走到门口,把办公室门的把手握住,“我把这门关上?”

“不用关,”他仍站在原处。

拉着书包带子,我转过身勉强笑了笑。他没动,两眼专注地看着我。“想来就来,要不要我送?”他说。

“不。”我说完,长叹一口气,仿佛想把胸中的抑郁怅惘吐个干净。

我走出那幢楼好远,眼里噙满泪水,他可能根本就不喜欢我,也可能就是有意玩弄我,就象小说里那种男人,骗女人上当,然后把女人抛弃。

他就是那样的男人!我在回家的路上把他恨死,决定今后再也不理他了。但在晚上躺上床时,我禁不住又想着他,我不明白为什么要逃跑?是我不对。我 抚摸自己的脸,想象是他的手,顺着嘴唇,脖胫朝下滑,我的手探入内衣触到自己的乳房,触电般闪开,但又被吸了回去,继续朝身体下探进,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 传遍全身,我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