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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微笑着说:

“我叫闵,我说的是北京土包子英语。”

他被逗笑了,她的异国口音听起来很舒服,有点模糊,但就是不清楚听了舒服,尤其是她的表情活灵灵的,头发整齐地挽了个髻,额前一排刘海。

裘利安从在剑桥读书的那些日子起,就号称是女性美的专家,对一个女人的长相等级,他有极为自信的判断力。他没法不注意,她不微笑时,只是说得过去,及格而已,但她若微笑起来呢?微笑使她的嘴唇有点朝一边,是降分还是升分?他有点糊涂了。

他定定神,目光从系主 任 夫人身上移开,仔细地和同事们谈话。在座的这些中 国 教授,对英国,对英国知识界动向,某些新书、新观点,甚至比他还了解 清楚。父母的好友斯特拉契的名著《维多利亚女王传》正在由一个姓卞的年轻诗人翻译,使他很惊奇,也很高兴。而且他这才发现布鲁姆斯勃里竟然有那么多中国弟 子,而且他们回到中国后,也组成一个类似鲁姆斯勃里的知识分子圈子,名字却有点罗曼蒂克,叫“新月社”,有诗人,作家,也有政治评论家,建筑家,甚至军 人,画家却只有半个:姓闻的,在美国学的是美术,现在只写诗。不像布鲁姆斯勃里偏重美术与美学。

满满一桌佳肴,每菜有雕花,摆法讲究,色泽配得大胆新奇。书上说中国人爱给客人夹菜劝酒,表示礼貌,你还不能拒绝。这里的人是西式教育,你喜欢什么,由你自己取,身旁的人只是介绍一下好菜怎么做的。这也使他感觉轻松,很愉快。

郑 教授让他看墙上的一幅画。说这是本地历史传说,一人抚琴, 一人听之。那是位于西湾的古琴台,在崂山西侧,月海湾畔,听者对抚琴者说,你志在高山,又形如流水。满天下相识,惟有这人知他。之后,听者病死,抚琴者摔琴断弦,终身不复抚琴。

摔琴谢知音:他在什么书中读到过这故事。这国家的人以理解为贵,以知音为最高情义。裘利安第一次觉得可能在这里交上朋友。但他们不能与布鲁姆 斯勃里比,除了比英国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和气。布鲁姆斯勃里的人,一会面就唇枪舌剑地辩论,或共同推进一个理论。母亲和阿姨很无情地考察客人。愚蠢的人, 还有腻味的人,不会请第二次。这使他恢复了居高临下观察的优势心理。

“这是大师手笔吗?”裘利安问。

“当然不是。”闵插进裘利安和丈夫的谈话。说这幅人物画,也算上乘之作,但在酒楼里,哪怕是一峰香这样的名店,不会有杰作。她解释,中国画,真正好笔墨,必须讲究画尽意在,画题及落款更要讲究。

裘利安对闵的好感添了几分,她的英文似乎一讲起画来流畅多了,很轻柔和缓。她说元代有位画家,只有几点云在远山,近处稀稀疏疏三四棵树,整幅画大半是空白-此人画品清绝人寰。

中国画讲究空白?不过这个说法有意思,似乎很玄妙,裘利安一下子抓不住,西方没有类似的艺术理论,也没有这样大幅留空的画。他希望以后有机会多向闵请教。闵只是以微笑作回答。

他们乘两辆出租回到校园已是深夜。

裘利安摸不着灯钮,趁着洒进房来的月光,倒在沙发上。他有些醉了。席间谈起布鲁姆斯勃里的一批人来,他们竟然了如指掌,且有过深浅不同的直接交 往。郑系主任还拜访过姨夫列奥纳德·伍尔芙,请教合作化运动在中国的可能性。裘利安想起来,听阿姨说过一批中国学生非常热衷政治,却不知信奉哪一派为好。

弗吉妮娅·伍尔芙的名字提得最多,勾起他的思念,不是乡愁,就是思念。头一个他思念母亲范奈莎,第二个是罗杰·弗赖,他一年前的突然去世,是他 远离英国的原因之一。罗杰·弗赖这辈子没有能来中国真是太遗憾,他会非常惊喜,他对中国艺术之赞美,常使裘利安觉得这个对他如父亲的美学家大惊小怪,夸张 过分。不过现在看来,罗杰可能是对的,他说过好多关于中国的神秘的事,他对中国人评价那么高,可能不是他的怪癖。是的,真想念他。第三个就是思念布鲁姆斯 勃里,那一批笑话不断的文化精英。如果他活得比这些人都长,他就会编一本《布鲁姆斯勃里丑闻集》。

有人提起新月社的中心人物徐诗人,一九三一年飞机失事去世,原先留学伦敦经济学院的,然后去剑桥国王学院,比裘利安稍早一点,不然他或许遇见过 这个中国才子,据说是罗杰的得意门生?胡说,罗杰的学生?他不喜欢徐诗人,虽然徐已是故人,和他永不会见面。但和今晚的系主 任 夫人闵,似乎交情极深,他感 觉得出来。

“小嫚好盘目。”裘利安嘴里突然冒出从街上拾来的当地土话。是窗外孤傲的明月,还是女人?他酒醉正到妙处,就坐起来,拿出纸和笔写诗。夜很静,听得见东海水有节奏地拍打,满山松树涛声吟唱,他知道自己喜欢女人,但并不依恋任何女人,除了范奈莎,他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