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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闵的声音使他醒了过来,她站在窗前,满脸怒气。

裘利安怀疑自己在做梦。他定了定神,睡意全消,看清了,闵是在生气,手里拿着几页写满字的纸。他想起来,那是出事前,他给母亲的信。写完就摊在桌上,没收起来。

闵声音发抖地问:“Q是谁?”

裘利安从床上挣扎着靠床头坐起,这样说话使他喉咙舒畅一些。“这是私人信件,请不要看,”

他停了一下,看见闵对他的郑重抗议没有反应,“好吧,告诉你,Q只是一个顺序号码。”

闵依然拿着信,没有放回桌上的打算。望着裘利安,她立即明白了:“这是什么意思?你的十一号?又是谁呢?”

裘利安想赶快解决这误会,说:“Q不是别人,是你。”

闵的表情更吃惊了。

她又看了一遍信,非常快,因为她只看那一行,她把信往桌子上一搁,愤怒得声音都在发抖:“我,你的第十一个情人,而且已经跟你有私情了。”她的英文不够好,这时一下就显露出来,激动的时候,不成句子。“太荒唐!莫名其妙!谎言!”

裘利安能感觉出她的情绪反应之强烈,他这才知道这句话“我跟Q已经有私情”,每个词都深深地得罪了闵。这句在他眼里简单的话,每个字对这个中国女人都是刀子的利刃。她是第十一个!他已经有那么多女人,才二十七岁,已经引诱了十个女人!

这么年轻,这么无耻。

“私情”这词让她受不了,最严重的词还是“已经”。

她的脸色发白:“我和你‘已经有私情’?”

裘利安承认他在写信时夸张了一点,急了一点,他想让母亲知道他在中国一切正常而顺心。当时他认为几天之间必然成为事实,至少信到达英国之时,肯定是“已经”。

但对闵来说,这不只是假的,而是他居心不良的证明。

“你上床来,不就马上‘已经’了吗?”裘利安对付生气的女人,一向用厚颜的办法,他让出床的一部分来。

“你这人毫无廉耻!”她吼了起来。

裘利安只好硬着头皮说:“相信我,我从来不如此,只有想起你时,只好不顾廉耻。”

闵从桌上拿走眼镜,还是捏在手里,脸朝着他,一句话不说。

她的沉默,没能停止裘利安,他脸上浮起了浅浅的笑意:“第十一个,最后一个总是最好的一个,我会向你证明,我是世界上最好最了不起的情人。”

闵满是委屈和受耻辱的感觉,突然低下头,戴上眼镜,侧着身子,从他房间里消失了。瞬息之中。他一片茫然,甚至都未注意到她下楼,关上房子大门。

大雾笼罩,他走在其中。他是在海湾边,渡船停了,两岸都是穿蓝衣的中国人,似乎在等他。

等他做什么呢?

他们的脸上都有神秘的笑容。脸背着海上的灯塔。

他回头发现身后是闵,他转身向闵走去,闵却消失在雾幔之中。谁在那孤独的灯塔里?他看着那灯塔,泪水突然流了一脸。

他醒来,发现眼睛还是湿湿的。

他是想像力丰富的人,尤其是梦里。他的才华来源他的情感,而情感总在某一阶段和某个女人联系在一起。母亲是惟一持续在这情感里的。他来到东方,不是为了寻找像母亲这样的一个女人。比如闵,不能给他快乐,相反,这关系还折磨着他。

这么一生气,这么一折腾,他的烧退了。

夜晚到了,裘利安望着窗发呆,试着把胡乱的想法整理出一个头绪,没料到闵又来看他,不过和她丈夫一起。她还是那身打扮,但披了件白绒线衣,又变成公众场所的系主 任 夫人。

郑 教授问裘利安好些没有?听说伤得不重,这是幸运。他说他们带来一些补品,让仆人在楼下蒸。“要什么请尽管说,你不要担心,伤好再上课。反正学生正在罢课抗议镇压游行。”

郑很清楚分寸,不偏不倚,不卷入争论,言谈中,没有一点轻微的责备,他也没有指责裘利安不应该到市南区街上跟学生一起游行,只是说不应当直接和警察发生冲突。

既然如此,裘利安觉得没有必要为自己作任何解释。

“我们得对你的安全负责。请以后千万小心,”郑说,“市南区英国领事馆派人来打听你的情况,说是慰问。”

“领事馆!”裘利安呻吟了一声。他努力离领事馆远,越远越好,从来不让他们知道有他这个人。他一向不信任任何政府机构。而他今后想做的事,不会让任何官员高兴。

仆人给客人端来椅子。郑坐着,闵只坐了一下,就站到椅子背后。她看上去心里极乱,神不守舍,一定是丈夫要她一起过来,而她没有理由拒绝。不过,闵的眼睛一直未离开他,虽然隔一会儿,她总会朝旁边看。他很难判断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始终没有看裘利安的眼睛。

郑不分明的态度使裘利安心里不快。他不得不承认,中国知识分子,从西方学来的自由主义,只是高谈阔论不准备实践的自由主义。他们缺少的就是把信念付诸于行动,甚至政治行动的能力。恐怕这正是他在此真正能教的课,才对得起这九百镑中国人民的钱。

郑面对侵略的“冷静”,闵面对爱情的“体面”,就是明证:中国还没有成熟的自由主义。

明显的,闵现在在与他有意保持距离。但是一天看不到闵,裘利安的心就会隐隐作痛。爱一个中国女人就得娶她,不用谁提醒,他懂得这点。他相信,如果母亲亲眼见闵,她肯定会很喜欢,闵会成为母亲的好媳妇的。

想到这儿,裘利安忽然记起了一个早就在明摆着的数字:闵已经三十五,比自己大八岁。

真奇怪,他想,在西方人眼里,闵看上去才二十出头的样子,无论是面貌还是身材。比起西方女人,她是小巧了点,没有她们青春时代那样夸张的性感。 但是西方女人好年华易逝,他努力回想认识的三十多岁的西方女人模样,的确个个眼角、嘴唇都起了皱纹,脖颈起了褶子,如果胖些,皱纹要少些,可腹部臀部变 肥,连凯恩斯的芭蕾舞女妻子,双腿也加了份量。那些和他年龄相仿的西方女人,像他的大姐。假若一个中国女人外表比他年轻,那么,她就是年轻,“真实年龄” 没有什么可讨论的,形式才具有实际意义。

闵是一个有夫之妇,这对裘利安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对闵才是一个问题。这问题应让闵自己解决,他只能接受她的决定。他并不认为与一个有夫之妇发生关系,是他的道德有毛病。相反,如果她决定爱他,而他因为她有丈夫,就顾虑,就拒绝,这才是缺乏道德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