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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当时为什么不记下来呢?"我盯住他问。

  "老头儿当时病得好厉害,靠在个小木椅子上,腰间围着一床棉被,"他解释说,好像是他的过错,又恢复了那怯

弱的样子。

  "这山里就没有别的人会唱吗?"

  "能唱个开头的人倒还有,可要全唱下来找不到了。"

  他说他还认识个老歌师,有一铜箱子的歌本,其中就有一部全本《黑暗传》。那时候查抄旧书,这《黑暗传》是作为反动迷信重点抄查的对象。老头儿把铜箱子埋到地下。过了几个月,他挖出一看发霉了,又摊开来在院子里晒,叫人发现报告了。林区当时还出动了公安员,逼着老头全部上交。这老头没多久也就死了。

  "还哪里去找对灵魂的敬畏?哪里还能再找到这应该端坐静穆乃至于匐伏倾听的歌?该崇敬的不去崇敬,只崇拜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个灵魂空虚荒凉的民族!一个丧失了灵魂的民族!"我慷慨激昂一番。

  从他一言不发望着我那副愁苦的样子,我才知道我一定是酒喝猛了,邪火攻心。

  早晨,一辆吉普停到楼前,有人来通知我,林区的好几位领导和干部为我专门召开一个会议,请我去要向我汇报工作,弄得我有些惭愧。我想准是我在县城里那一通豪饮,迷迷糊糊信口开河,发了一通豪言的缘故,人便以为我是从首都来视察的,至少也可以向上替他们转达下情。车都停到了大门口,我也无法推托。

  林区管理处会议室里,干部们早已先到了,每人面前有个茶杯。等我就坐,我那杯茶也立刻泡上,就像我已往随同作家协会组织的参观团,到工厂、部队、农场、矿山、民间工艺研究所、革命纪念馆去所谓体验生活时一样。那时候,照例有作家们的领导,或领导作家的作家,坐在主宾席上致词,像我这样凑数的小作家可以随便找个不显眼的位置,在一角待着,只喝茶而不说话,可人为我开的这会我不能不考虑能说点什么。一位负责干部先对林区的历史和建设作了一番回顾,说一九0七年,有个英国人叫威尔逊的,进来收集过标本,当时这里处放封闭状态,他也只到了边沿地带。这里一九六0年以前,还不见天日只闻水声,茫茫一片原始森林。三十年代,国民党政府企图砍伐,没有公路,也不曾进得来。

"六十年,林业部航测绘制了地图,共有山林三二五0平方公里。

  "六十二年开始开发,从南北两端进入,六十六年,打通了干线。

  "七十年,形成区划,现有农民五万多人,干部和林业工人以及家属一万若干。目前向国家上交的木材九十多万立方。

  "七十六年,科学家们呼吁保护神农架。

  "八十年,提出设立保护区。

  "八十二年,省政府作出决定,划出一百二十万亩作为保护区。"八十三年,保护区建组,把保护区内的林业队撤出,四周设立四个标志门,组织巡逻组。关得住车,关不住人。去年一个月,就有三、四百人挖黄连,剥迎春树皮当杜仲(中药材),偷伐偷猎都有。还有带帐篷来找野人的。

  "科研方面,有一个科研小组,人工种植棋桐一百亩。香果树也繁殖成功,无性繁殖。野生药物栽培:头顶一颗珠,江边一碗水,文王一支笔,七叶一枝花,死亡还阳草(学名?)

"还有个野生动物考察组,包括考察野人。再有,金丝猴,金钱豹,白熊,灵猫,底子,青羊,苏门羚,锦鸡,大鲢,还有其他本知动物,猪熊,驴头狼,吃小猪,农民反

映。

  "八十年以后,动物回来了,去年发现灰狼和金丝猴搏斗,听见金丝猴叫,见一猴王挡住灰狼-三月,从树上捉到个小金丝猴,绝食死了。太阳鸟,哈杜鹃花蜜,红身,兰尾,细尖嘴。

  "存在问题:对自然保护认识上有差异。有工人骂,拿不到奖金了。木头少了,上面也有意见。财政机关不肯拨钱。保护区内还有四千农民,都不好办。保护区干部和工人二十人,尚往简易工棚,人心不安,也无设施。关键是经费不落实,多次呼吁…"

  干部们也纷纷谈开了,似乎我能为他们呼吁来钱,我只好停止记录。

  我不是作家的领导或是那种领导作家的作家,可以侃侃而谈,即席发表面面俱到的指示,再作一番空头许诺,诸如说,这问题嘛,可以同某某部长打个招呼,向有关领导部门反映反映,大声疾呼,造成舆论,动员全民都来保护我们民族生存的生态环境!可我自己都保护不了我自己,我还能说什么?只能说保护自然环境是很重要的事业,关系到子孙后代,长江已成了黄河,泥沙俱下,三峡上还要修大坝!我当然也不能这么说,只好把话题转到野人,我说:

  "这野人,倒是闹得全国都轰动…"

  大家即刻也谈起野人。

  "可不,中央科学院都组织了好几次考察。第一次是一九六七年,然后七七年,/\0年,都专门来人调查。一九七七年规模最大,人数也最多,光考察队就一百一十人,还不算我们林区派出的干部和工人,考察队一多半是军人,还有一位师政委…"

  他们又汇报开了。

  我找一种什么样的语言才能同他们随便谈谈心。?问问他们这里生活如何?肯定又得谈到物资供应,物价,工资,我自己的财政尚且亏空。再说,这难道是聊天的场合?我也不能说这世界越来越不可理解,人和人类的行为这么古怪,人都不知道人要做什么,还去找野人?那么,除了野人还又能谈什么?

  他们说,去年还有个小学教员看见了这东西,六、七月间,也是这季节,他没敢张扬,只同他一个最要好的朋友说了,还叫他别外传。对了,前不久,有位作家写了篇《神农农人哀史》,发表在湖南《洞庭》杂志上,不知谁弄来的,他们都传看了。找野人这运动从这里发端,已经扩展到湖南,江西,浙江,福建,四川,贵州,安徽…··都有报导!(只缺上海)广西真的抓到个小野人,那里叫山鬼,农民认为不吉利,放了(可惜)。还有吃野人肉的,谈谈,说说。这没什么关系,他们考察队来都调查核实过,写有书面材料。那是-一九七一年,张仁关,王良灿他们二十几个人,大部分都是我们林场的工人,就在阳日湾农场食堂,吃过一只野人的下腿和脚!脚掌长四十公分左右,大趾粗五公分,长十公分,他们整理的材料都打印了,脚肚粗二十公分,重十五公斤,每人吃一大碗。这野人是伴水的一个农民下垫枪打死的,卖了一条腿给阳日湾农场食堂。再有,曾宪国,七十五年在桥上公社会鱼鳃一队的山路上,被一个两米多高的红毛野人打了一巴掌,昏倒在地,半天醒不来,跑回家三、四天说不出话。这都是他们调查时用比较解剖学统计法对他的口述作的纪录。赵奎典不是在他回老家的路上,大白天,看见个野人吃马桑果?那是哪一年?七十七年还是七十八年?就他们科学院第二次考察队来的前几天。这些嘛,当然也可信可不信,他们考察队里也有两派意见。不过,要是听山里农民讲起来就邪了,什么野人追女人啦,找小姑娘玩,胡闹啦,还有说野人也会说话啦,高兴和生气的时候发出的声音都不一样,他们都说。"在座的诸位,不知有谁亲眼见过的没有?"我问。

他们都望着我笑,也不知道这意思是见到过还是没见过。

  后来,我就由一位干部陪同进入这被采伐过的自然保护区中心地带。主峰早在一九七一年就被部队的一个汽车团,说是国防用材,砍了两年,剃光了。我只在将近两千九百公尺的高度,见到一片秀美的亚高山草甸,嫩绿的草浪在雾雨中起伏不息,之间点缀着圆圆的一蓬蓬的冷箭竹丛。我在冷风中仁立良久,心想该是这片自然剩下的一点原始生态。

   两千多年前的庄子早就说过,有用之材夭放斧斤,无用之材方为大祥。而今人较古人更为贪婪。赫肯黎的进化论也值得怀疑。

   我在山里一家人的柴棚里倒见到了一只熊崽子,颈上套了个绳索,像只小黄狗,在柴堆上爬来爬去,只呜呜叫个不停,还不能自卫咬人。主人家说他从山上顺手捡来的,我毋需问老熊是不是已经被他打死了,只觉得这小狗熊十分招人喜爱。他见我恋恋不舍,说出二十块钱就由我牵走。我又没打算学马戏,牵上它再怎么游荡?我还是保存这一点自由。

  我还见到人家门日晒的一张作垫褥用的豹子皮,不过已经被虫蛀了。老虎当然十多年前早已绝迹。

  我也还见到个金丝猴的标本,想必是从树上捉到的那只,绝食而亡。野兽失去自由,不肯被驯养也只有这一招,不过也还需要足够的毅力,人却并非都有。也还在这自然保护区办公室门前,我见到了墙上贴的一条崭新的大标语:"热烈欢呼老人运动委员会成立!"我以为又要发动什么政治运动了,连忙问贴标语的干部,他说上面来的电话指示,叫贴就贴,同你我都没有关系,只是年过六旬的老革命干部最少可以领到一百元的体育运动津贴,可他们这里年纪最大的干部只有五十五岁,刚够领个纪念册,以示安慰。我后来碰到一位年轻的记者,说这老委会主任是已经离任的前地区党委书记,为庆祝这老委会成立硬要地区政府拨款一百万元。他想写一条内部参考消息,直送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问我有没有什么途径。我理解他的义愤,不过我建议他还是邮寄,总比交给我更为牢靠。

再就是,在这里我还见到了一位细巧的姑娘,鼻子上长了点雀斑,穿的敞领的短袖棉毛衫,即所谓T恤,不像这山里人打扮。一问,果真是南面长江边上屈原的故乡种归来的,中学毕业了,来这里找她表哥,想在保护区里谋个工作。说是她那里县政府已经通告,三峡大坝工程即将上马,县城也将淹入水底。家家户户都填写了人口疏散登记表,动员居民自谋生路。之后,我沿着出美人的香溪南下,经过河边山腰上古代佳人王昭君黑瓦飞檐的故里,到了宜昌。一位业余作者又告诉我,这城市已预定为行将成立的三峡省的省会,连本来的省作家协会的主席人选也已内定,竟然是我听说过却说不上喜欢的一位得奖的诗人。我早已没有诗性,写不出什么诗来了。我不知道现今还是不是诗歌的时代。该唱该呼喊的似乎都唱完也呼喊完了,剩下的只用沉重的铅条加以排印,人称之为意象。那么,根据我看到的野人考查学会印发的以目击者口述科学测定并加以绘制的野人图,这垂臂弯腰圈腿长发咧嘴向人嘻笑的野人也该是一个意象。而我在这号称原始林区神农架木鱼坪最后的一个夜晚,看到的那怪异的景象又是否也算一首诗?